我像是被淹没在了海底,
你说。
街道,车流,人流,
你望着它们,带着侥幸的神情。
它们似乎想合谋伤害你,
但你躲过了它们的追杀。
你长舒一口气,粗壮的手指卡着自己的脖子,
仿佛是在回忆刚刚被谁扼住了喉咙。
陆地上从来没有道路,
你说。
那这是什么?我抬起脚,
踢向眼前的柏油马路。
这是鸿沟,是障碍,你说,
它为人们制造距离和麻烦。
我笑笑,没有说话。
他还是那个样子,总爱说些奇谈怪论。
真正的道路在海上,他说。
所以它把你引领到了海上?我问。
他没有回答,而是问我:
你还在写诗吗?
我点点头:是的。
你丈夫知道吗?
你是说写诗?我摇摇头,
他不知道。
你不再说话,从怀里摸出一支雪茄,
并不点着,只是把它叼在了嘴上。
是没有打火机?还是为了不再说话?
我也不再说话。
想象我有一个打火机,
清朗的声响,蓝色的火苗,
火苗在我俩的脸孔中间跳荡。
可以给我看看吗?你终于又说话了。
你指的是什么?我问。
当然是你写的诗。
都在我的日记本里,
怎么给你看呢?
把日记本丢进海里,我就会看到。
你知道,我们的城市没有海。
那就丢进河里,还记得那条河吗?
你说,它会流入大海。
当然记得,你知道,看到那条河,
我们会想起什么?
我知道,就像琼玛想起亚瑟,你说。
《牛虻》,那是我们在那条河边,
共同读过的第一本小说,你说。
《盖特露德》,是我们在那里,
共同读过的第二本小说,我说。
《绿衣亨利》,是第三本,你说。
《荆棘鸟》,是第四本,我说。
《幸运儿彼尔》,是第五本,你说。
《画中情思》,是第六本,我说。
第七本是……
没有第七本,我说,之后你就去了海上。
应该有第七本,你说。
无所谓的,我只想知道,你爱过我吗?
除了你,我没有爱过任何人,你说。
那为什么没再有第七本?
当我意识到自己深爱上了你时,恐惧拦住了我,
你说。
爱让你恐惧?
我不知道,也许,我恐惧的是我自己;
还有你的美,它同样让我感到恐惧。
我摇头,摇得十分无力,
我理解不了他在说些什么,
又是别出心裁的奇谈怪论。
那么,二十年后,你回到这里,
就是想告诉我这些?
你恐惧你自己,你恐惧我的美。
不,他说。我回来是为了参加母亲的葬礼,
看到她死去的面孔,我想到了你的美,
还有,我对你的爱。
那又能怎样?我说,
二十年,已让一切荡然无存。
我们不能就一直站在这里说下去吧?
我扬扬下颏,示意对面有家咖啡馆。
还是去那条河边吧,你说。
我向前走去,你跟上我,
伸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,那么有力。
我以为你要搀扶我,其实。
你是把我当作了桅杆,
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,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。
我们穿过街道,又翻过轨道……
忽然,我像海浪一样慌张,
不知道到了河边会发生什么。
但是很快,我又镇定了下来,
我知道,亚瑟并没有变成牛虻,
而琼玛依旧还是琼玛。
2024.10.22 北京